当时，谁能想到，时移世易，这流失的珍贵文物竟然有归来的一天。且比起其沉沉地下两千余年来，其出国又回返的历程不到八十年。八十年，却是人间风雨，无数惊险……
主笔｜姜浩峰
“我们小时候都管这儿叫‘子弹库’。”当听闻流失海外79年的子弹库帛书第二、三卷《五行令》与《攻守占》于5月18日回到祖国，长沙市民吴嗲嗲不禁想到了他生活了近60年的这片街区、社区。看着央视镜头里北京大学教授李零称“这批帛书是1942年发现于长沙东南郊的一个叫子弹库的小地方”，吴嗲嗲慨叹一声，“变化太大了”。
如今的“子弹库”原址，已是位于湖南省遥感中心院内。周边看不到一丝儿郊区的模样。顺着院墙外三米多宽的枫树岸巷向东北方向走数十米，就是湖南省地质中学南门。这里，当年是子弹库外的土坡。据称，子弹库帛书就是在这一带被盗掘出来的！
1942年9月，抗日战争中第三次长沙会战的烽烟还没有完全消散，甚至一些焦土上仍是热的灰、燃的火，任全生、漆孝忠、李光远、胡德兴这四个“土夫子”悄悄摸到了子弹库。至今，吴嗲嗲和周遭一些居民仍能讲一些此番盗墓以及之后变卖的情况。他们口中的“土夫子”当年意指盗墓贼，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土夫子”通过政府教育、自身学习，加入了考古队，曾进一步参与子弹库楚墓的发掘。奈何那时候，子弹库帛书《四时令》和《五行令》《攻守占》早已在大洋彼岸了。当时，谁能想到，时移世易，这流失的珍贵文物竟然有归来的一天。且比起其沉睡地下两千余年来，其出国又回返的历程不到80年。
展开剩余90%80年，却是人间风雨，无数惊险……
中方接收子弹库帛书《五行令》《攻守占》。
出南门，又出国
吴嗲嗲称，子弹库的具体位置在湖南设计勘察院原来的宿舍楼这片，亦即现在的遥感中心院内。“这里还保留了当年的围墙，周边的居民楼都经过几轮翻新了。”吴嗲嗲指着斑驳的砖墙说道。墙内的杂草从墙缝中钻出来，很有生命力的样子。与周遭也并不年轻的第18栋、第19栋宿舍楼形成一幅岁月斑驳的画面。
而实际上，真正留存岁月的是这里的楚墓。如果不是1942年9月盗墓者在子弹库动手，会如何？也许，到20世纪70年代，考古发掘仍会到达这里。也或许推迟一些年发现墓葬的存在，亦发现帛书存于斯？
到吴嗲嗲这辈人，尚听说当年的子弹库，其实就是战时的一个临时军火库。当年的孩童们时常能在周边捡到子弹和弹壳。当年的长沙会战，有多惨，今日的长沙人依稀还有人知道。比如1939年日军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调集10万部队由赣北、湖北南北夹击长沙。蒋介石电令时任湖南省主席张治中，“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而后，随着误传“日军已至新河”，文夕大火将长沙老城烧得透透的！经历了1941年秋第二次长沙会战、1941年末1942年初第三次长沙会战，在老城之外的这一临时军火库，看起来一时无人看守的样子。到了9月，在子弹库外的土坡上，任全生、漆孝忠、李光远、胡德兴四人轻车熟路地盗掘起一座青膏泥包裹的楚墓。在他们看来，鱼塘街、犁头街以东，坡子街以南，中山路以北，湘江之畔有许多古墓。这次在子弹库无非多挖一次，也许会有些新的收获。果然，打开棺椁，竟然看到一个竹箧，其内似乎是织物，上面竟然还有文字……
以买卖黄泥为生并从事盗墓的“土夫子”。
盗墓者想到的首先是将之出手！距离子弹库以西三里多地即是长沙城南门。据称，在那里，“土夫子”们将包括织物在内的盗墓所获，卖给了古董商唐鉴泉。而后，落入古董商蔡季襄之手。蔡季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在湖南省文管会文物工作队工作。湖南省文史研究馆网站“文史述往”刊登有1974年蔡季襄回复中山大学商承祚教授信。其中写道，帛书是自己“花了三千元（法币），向东站路唐茂盛古玩店老板唐鉴泉买的”。1944年第四次长沙会战，日寇侵入长沙后，蔡季襄到安化避难，直至抗战胜利回返，却已经“家破人亡，生活很艰苦”。“1948年我去了上海，一方面找上海金才记古玩店讨债，讨回欠我的两千元。另一方面因帛书上有许多文字模糊不清，想将帛书带去上海用红外线把它摄制出来，可能会清楚些。”蔡季襄如此写道——“1948年”这个年份应该是1974年时蔡季襄笔误或者后来电脑录入有误。据蔡季襄次子蔡修淳回忆，蔡季襄曾两度寓居上海——先是1927年至1930年；后是1936年至1943年，蔡修淳童年就曾在上海明霞村度过；而子弹库帛书从上海流失海外之事发生在1946年，距今79年。而国民政府所发法币到1948年8月19日废止时已经大幅贬值。为了两千元法币从长沙到上海要债的事，应该发生在1946年！且看蔡季襄笔下，反正见到金才记老板金从怡后，其不仅立即还钱，还满口答应帮忙找人拍摄。哪知道后来，金才记店员傅佩鹤引来美国人柯强（John Hadley Cox）求见。
柯强立于盗墓现场。
蔡季襄一听，原来是旧相识。柯强曾在长沙雅礼中学任教，曾与蔡季襄竞购古玩且发生争执。因此他告诫傅，自己不愿意见柯强。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傅还是同柯强一起找到了蔡季襄。柯强掏出20美元，声称是悼念蔡季襄亡妻的奠仪。1944年长沙会战期间，蔡季襄一家在逃难途中，于6月26日在长沙城外湘江上的兴马洲遭遇日寇，其续弦之妻、著名湘剧女老生黄福莲及女儿蔡铃仪（霞妹）被害！据蔡季襄之次子，亦即与黄福莲之子蔡修淳后来回忆，逃出长沙城那一路上，父亲抱着一个铁桶，里面装的就是帛书。1944年8月，蔡季襄写成《晚周缯书考证》一书，也声明此作是为纪念跳入湘江的妻子。缯，《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古代对丝织品的统称”。缯书，亦是子弹库帛书刚出土时，从“土夫子”到古董商对之的称谓。而后来，蔡季襄写给商承祚的信中称，在自己不肯接受柯强的奠仪后，“他看到我放在桌上的《帛书考证》就拿起看，看后称赞不已”——此际的《帛书考证》，大抵就是1945年1月湖南省涟源县蓝田镇刊石印本《晚周缯书考证》。聊到书中的“□□”作何解释。蔡回称，字迹不清，无法考证。柯强遂称自己有“美国最新式的照相机”。在老傅的“竭力赞成”之下，蔡季襄终于带着帛书原件，三人一起前往柯强位于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1202号至1218号）的盖司康公寓（现称淮海公寓）寓所。哪知道柯强找出相机摆弄一番后，声称还是照不清。还让蔡季襄对着镜头一番探看。蔡看了以后感觉“果然看不清”，就问柯强：“怎么办？”柯强回：“蔡先生不要着急，我有个好朋友专门研究红外线摄影的，今晚我去他家借个好镜头，保证能够把模糊的字照清楚，但是你要把帛书放在我这里，等明天照好了就拿回去，请放心吧！”急于把文字照清楚的蔡季襄轻信了柯强，将帛书留下。次日，他同傅佩鹤同去取帛书和照片。此时的柯强竟然称，借来的镜头还是不够好，大清早有位即将回旧金山的美国空军上校朋友前来辞行，遂将帛书托付他带到美国去拍摄了。柯强见蔡着急，于是称自己是好心，且愿意将帛书定价，写一张契约，暂时给蔡美元1000元作为保证金。还假客气地说，“不知蔡先生的意下如何”。非常气愤又无可奈何的蔡，只听得耳畔有人说：“现在帛书已被他带到美国去了，他拿什么东西退回你，柯强是美国派来的情报员，在上海有权有势，你惹不起。”那是傅佩鹤的解释……
而后，傅佩鹤还说，不妨将契约定价10000美元——1948年的美元，反正在傅佩鹤等人口中是“美金”，特别值钱。可在蔡季襄的感受，心如刀割。他遂反复前往柯强寓所讨要帛书，直至有一天，敲开门，却不见柯强！柯强的佣人出来说，“柯强先生昨天家里来了电报，说他的父亲死了，今天早晨乘飞机回美国去了”。蔡问他柯强什么时候回上海，佣人答复：“不晓得。”这时，蔡才终于彻底明白，“帛书被美国强盗抢走了，是柯强伙同金才记老板和店员傅佩鹤设下的圈套，把我害死了，悔恨莫及”。
他在美国亲见帛书
在帛书落入美国强盗之手后，蔡季襄在囊中金尽后，垂头丧气回到长沙。听闻长沙湘鄂印刷公司经理吴受珉的儿子吴柱存是柯强学生，当时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于是去信求助。隔了很久，吴柱存回信，说与柯强见面后，柯强绝口不提退还帛书，只说协议上定的1万美元价格太高，只愿出6000美元，希望蔡季襄把价格压低一下。蔡季襄要求退回1000美元定金，希望柯强寄回帛书。终究杳无音信。
真正将帛书带往美国的所谓“美国空军上校”，系“中国通”舒尔特斯。此人1934年至1938年在北京华北协和华语学校任教，1938年至1941年回美在华盛顿大学东方学系任教。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舒尔特斯再度来华，在飞虎队情报部门工作。1946年7月，舒尔特斯受柯强委托将帛书带往美国，最初密藏于耶鲁大学图书馆，过了许久，才得以拍成照片。而蔡季襄手中，唯有一册自己的著作《晚周缯书考证》。有说法称，早在1947年夏，蔡季襄曾将《晚周缯书考证》带到南京，但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未予重视这一“发思古之幽情”的作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际，金从怡逃往香港。自其父亲金才宝于民国初年靠给京沪古董商保合拉纤之积蓄，于五马路江西路西首（广东路202号）开设金才记，到金从怡于1934年接班，金才记逐渐成为与北京琉璃厂彬记相当的大古玩店。留在北京的彬记老板岳彬于1951年因倒卖文物被捕入狱，在狱中去世。而金从怡则将金才记在香港德辅道重新开张。
同样留在内地的蔡季襄，入狱的时间比岳彬更早——1950年他就因销售文物被捕。不过，在岳彬入狱的1951年，蔡季襄已经获得释放，并被人民政府任命为湖南省文物委员会委员。据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厅相关资料记载，1955年蔡季襄列席湖南省人大会议，与会痛陈柯强盗骗帛书的经过，并将柯强逼迫他签署的相关契约上交当时的湖南省文化厅。湖南省博物馆派出工作人员高至喜前往北京，寻找已在北大担任教职的吴柱存，以期核对蔡季襄所言真实性。尽管高至喜没有见到吴柱存本人，但吴此前已经知悉高至喜来意，写了一份证明材料，与1946年至1948年自己同蔡季襄的通信一同交给校人事部门。高至喜通过这些材料确认了蔡季襄1955年所言的真实性。
湖南省遥感中心院内。图片来源/央广网 右图：子弹库位置示意图。
之所以1974年蔡季襄又要致书考古学者、《长沙古物闻见记》一书的作者商承祚，大致有两大原因。其一，在子弹库帛书到达唐鉴泉手中时，商承祚本已联系购买，可突然蔡季襄迅速购得，令商承祚与帛书失之交臂，但蔡、商二人后来各自对帛书内容考证等有所交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都仍在考古研究领域，同是圈内人，书信往来，本属正常。其二，1973年子弹库楚墓重启发掘，并出土了一件《人物驭龙》帛画。这件帛画，是陈家大山楚帛画被发现后，我国考古界第二次发现帛画。此后，邮电部曾发行两件帛画的纪念邮票，可见影响巨大。而蔡季襄不仅投身此次发掘，更逢着故人。“土夫子”任全生、漆孝忠、李光远、胡德兴在1958年湖南省博物馆考古部成立后，成为考古部技工，并于之后马王堆汉墓考古以及子弹库墓重新发掘等做出贡献。高至喜曾经回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曾经吸收了十多位旧时代的“土夫子”，后来他们被分到省博物馆和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并参加了马王堆汉墓的发掘。“任全生，身材高大，手臂长，技术好，凡是比较难拿的东西大多由他来拿。在马王堆一号墓发掘时，棺椁边厢里水位以上的部分还有70厘米，任全生首先把最大的北边厢中浮在水面上的器物取出来，然后再排水。” 湖南省博物馆原馆长熊传薪曾经如此回忆任全生的贡献，“提取浮在水面上的器物很需要技巧，要托着底部慢慢拿。而且，人不能到边厢里去，会踩坏器物，只能趴在旁边弯着腰下去取。任全生就做得到。”
因为长沙不断有楚墓发掘，也令考古工作者对流失海外的子弹库帛书念念不忘，时时思虑何时能够令帛书回到祖国。1982年，已经身为湖南省博物馆考古部主任的高至喜赴美国参加学术会议，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见到了子弹库帛书原件，并量得尺寸为高38.5厘米，宽46.2厘米。到20世纪80年代中叶，高至喜担任湖南省博物馆副馆长时，将蔡季襄所写的材料，以及当年吴柱存的证明及往来信件一起整理好，上交给国家文物局，希望能想办法追回楚帛书。
归航，如何做到
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华东政法大学国际法学院院长李伟芳教授说：“对于非法流失海外的文物，首先要做出一番界定——是侵略者通过战争手段夺走的，还是通过走私等非法方式流失海外的。”在李伟芳看来，随着人类文明不断进步，二战之后，从1954年起，开始不断有国际公约对战争掠夺品、走私品的归还，进行国际法领域的规制。同时，各国可通过双边条约开展国家间文物返还的合作。
而子弹库帛书得以返回中国，首先在于查清了其流失海外的过程。而李零披露，子弹库帛书到达美国后，先放在堪萨斯的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从那个地方一会儿送到福格博物馆，一会儿送到大都会博物馆，进行各种检测、照相各种工作。”李零说，“由于当时美国各界对帛书的价值认识不足，柯强未能将帛书卖出。此后，帛书第一卷被借存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而二、三卷曾借存在哈佛大学福格博物馆。1964年帛书第一卷借存到期，柯强将其售出，1966年被赛克勒医生购得。”
《五行令》《攻守占》在返还前由美国史密森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简称“亚洲艺术博物馆”）收藏。该馆官网称，上述帛书于1992年被捐赠给该博物馆。尽管从未公开展示，但该馆对其进行了记录、研究、保护及科学分析。据悉，史密森学会2022年4月发布《关于共同管理与道德性返还的价值与原则性声明》，对非道德方式获取的馆藏文物实施道德性返还正式成为其收藏管理政策的一部分。在关注到该声明后，国家文物局启动子弹库帛书溯源及历史研究、追索返还工作，于2023年底就文物的非法流失形成扎实完整的证据链，2024年4月向史密森学会提交要求返还的备忘录，正式启动对《五行令》《攻守占》的追索工作。
5月16日，中国国家文物局在中国驻美大使馆接收美国史密森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返还的子弹库帛书《五行令》《攻守占》。
2024年，中国联合18个文物原属国联合发布《关于保护和返还殖民背景下流失或通过其他非正义、非道德方式获取之文物的青岛建议书》（简称《青岛建议书》），提出解决历史上流失文物追索返还这一国际性难题的原创性中国方案。
当地时间2025年5月16日，国家文物局在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接收美国史密森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返还的子弹库帛书《五行令》《攻守占》。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蔡斯·罗宾逊称，这次返还“建立在与中国研究人员数十年合作的基础上”。
有专家分析，《青岛建议书》聚焦关于殖民背景下流失或通过其他非正义、非道德方式获取之文物的保护和返还问题，以历史的视角审视此类文物的返还问题，通过强调合作溯源、保护和研究以及和文明交流互鉴，督促鼓励各国和文物持有者认识到获取此类文物的非正义性，并承认纠正这种非正义性是此类流失文物处理政策和方法。该建议书反映了近年来国际社会在该问题上的共识和发展趋势，史密森学会近年发布的“非道德获取文物返还政策”也反映了国际博物馆伦理的转向。目前，子弹库帛书第一卷《四时令》由美国赛克勒基金会收藏。国家文物局还将继续推动该卷早日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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